从“美国夫人”看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兴衰
今年4月15日开播的新剧“美国夫人（Mrs.America）”改编自七十年代女性运动历史，几乎还原了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下保守阵营和自由派女性团体围绕ERA（Equal Rights Amendment，平权修正案）展开的斗争。凯特·布兰切特在剧中饰演的正是保守阵营的领头羊Phyllis Schlafly。面对采访，她坦言：“出演该剧只因想探寻‘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
上世纪六十年代，Betty·Friedan（剧中由Tracey·Ullman饰演）完成并出版《女性的奥秘》，拉开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帷幕。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特点可以用“个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来概括。该运动不再局限于女性的选举权和财产权（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的重心），而延伸至如何从性欲、家庭、工作环境，生育权等方面来批判父权制，推动法定意义上的男女平权。历史学家一般认为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在八十年代落幕，但其影响深远，为第三次浪潮的发展铺下基石。
ERA（Equal Rights Amendment)，意即男女平权修正案，修多次订后最终如下：
1. 合众国与各州不得以性别为由否认或剥夺法律规定的平等权利；
2. 国会有通过适当立法施行本修正案条款的权力；
3. 本修正案将于批准之日的两年之后生效。
ERA并非诞生于美国战后。1921年—一战结束后不到三年——全国妇女党（National Woman’s Party)开始着手起草平权修正案。自1921年至1972年，每次国会会期都会有人提出平权修正案，但遗憾的是修正案几乎未能作为议案进入参议院乃至白宫得到投票表决——作为例外，1946年的参议院表决中该案也以未过总票数五分之三未能通过。
反对平权的家庭主妇们
1971年十月，ERA得到众议院多数支持，并在第二年通过参议院表决。国会拟定截止1979年3月22日若该案能得到超过四分之三的联邦州支持并通过，则全国范围生效。相继得到各党派总统竞选者支持的ERA仅在1973年就获得三十个州的支持。成功的曙光看似不远，但当时任何一位自由派女权中坚者都未料到Phyllis Schlafly领导的保守势力的反扑同样强势，以致ERA惨遭滑铁卢。
Schlafly擅长将一系列诡辩技巧运用于演讲辩论中。她将家庭主妇们最在意以及最害怕的事物和ERA所倡导的男女平权联系在一起，借助60年代后逐渐普及的电视媒介，以平易近人的话语在主妇间宣传，所谓“平权”最终带来的是“强征女性入伍”，“无性别卫生间的普及”以及“社保体系下女性应得利益的丧失”。此外，Schlafly也是一名坚定的传统婚姻体系卫道士——毫不意外，如何使主妇们由男女平权联想到性少数群体并产生恐惧也是她常用的伎俩之一。
我们不难发现，战后五、六十年代冷战背景下，由国家机器引导的“女性回归家庭”的政治宣传，随着美军深陷越战泥潭，反战和民权运动的勃兴，其影响力被不断削弱。相较之下，Schlafly以极亲民的言语包装起来的“平权威胁”更能掳获人心。可以说反ERA运动就是共和党为首的保守势力成功转型的缩影——关注普通家庭，捍卫传统家庭价值观念。
支持Schlafly的家庭主妇们或许不大关注政治宣传中非黑即白的意识形态对立，但她们更乐意相信黑人女性不可和白人女性相提并论，针对女性的性犯罪是因为受害者不够“传统”，婚姻就应当是一男一女儿孙满堂，以及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她们也不愿意被自诩独立自由的女权主义者鄙薄。
有意思的是，2015年美国大选，Schlafly一直是特朗普坚定的支持者。那一年特朗普言简意赅地对“铁锈地带”的蓝领阶级开出“工作与面包”的支票，赢得大选。对比Schlafly的反ERA运动，二者堪称异曲同工。
四分五裂的女性运动
在Schlafly的带领下，中部、南部各州越来越多的家庭主妇加入到反ERA阵营。另一方面，本应更加团结的女权团体内部却出现分化。其实，早在初版平权修正案诞生之际，女性群体内部已出现分裂的迹象。当中产阶级女性拥抱平权修正案时，工人阶级女性或职业女性敏感察觉到修正案将不利于自身需求，譬如工作环境的改善，而选择站在对立方。
正如剧中所反映的，寄希望于白人政客的众议员Bella·Abzug反对同侪Shriely·Chisholm作为第一位角逐总统的黑人女性过多参与竞选，Gloria·Steinem摇摆不定，Betty·Friedan则对女同性恋嗤之以鼻。最终看似坚如磐石的ERA支持方最终分裂出多个阵营——有代表黑人女性，有代表底层劳动女性，有代表女同性恋群体，也有代表少数族裔女性。
（图注：从左至右依次是Gloria·Steinem，Bella·Abzug，Shriely·Chisholm，Betty·Friedan）
后世研究指出，由不同的人物、事件和观点构建起的压迫语境使自由派女性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们最初能够站在一起，但当她们选择迎着Schlafly们的炮火，将如何“改变”、“解救”家庭主妇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时，就已为阵营的分裂埋下祸根。
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最大的局限性即，自由主义女权者们过多强调自身的女性自我认知，而忽视性少数群体，少数族裔和劳动阶级的体验，从而失去同不同女性群体携手的机会。当一位女性说出“我是女人”时，脑海中想象出的女人是怎样的？高矮胖瘦？黑人白人还是黄人？贫穷还是富有？漂亮还是丑陋？不仅是女性，恐怕当今任一名义下的命运共同体都有着相似的脆弱性。
更残酷的是，似乎只有Shriely·Chisholm明白“权力不对任何事让步”。本应抓住多元优势的ERA支持者们，却在政治宣传时绝口不提“堕胎合法”、“女同性恋平权”，只为促使民主党和共和党内所谓“男性同盟”支持ERA。而原本就是共和党坚定的支持者，Schlafly带领的阵营基本上未因妥协而削足适履。
殊途同归
大萧条时期由母亲抚养成人，Schlafly婚前曾任职于一所私立女校，后同一位出身富裕家庭的律师Fred·Schlafly结婚，投身反ERA运动前，她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从女孩到少女，再到求职从业，然后经历婚嫁，最后成为一名家庭主妇，这几乎是美国战后多数普通女子一生中最显眼的画卷。
（图注，二战结束后，涌现出的大批工作在后方的女性被号召回到家中）
Schlafly并不是恶人，对比ERA支持方阵营的政治家、出版人、各路知识分子，她的学术背景毫不逊色——大学期间所修课程是政治学，关注点是核战争。照顾丈夫、自己的母亲和6个孩子的她也热衷于参政竞选，即使屡屡受挫。
布兰切特以她的演技诠释了Schlafly的强大的基层动员能力之外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Schlafly作为一个女人，即使反对平权，逐梦道路依旧坎坷。从男性政客的调侃，到丈夫对自己的不理解，再到家族中难以启齿的秘密——长子John是个同性恋，她一一扛下。当走出家门，游走各州，说服一个又一个小镇里的家庭主妇加入自己时，Schlafly是否想过，她这么做本身就在践行女性主义所呼吁的打破家庭对女性的束缚？而她的跟随者，数以万计的家庭主妇们，在不同思想的碰撞中，是否会发现她们其实只是站在同一枚硬币——女性主义——的另一面？
但Schlafly成就的是她自己，她不仅挫败ERA的推行，还以一名中年妇女的身份修得法学博士。她一直活跃在政坛，直至2016年去世，而那些曾经聚集在同一旗帜下的家庭主妇依旧回归家庭。
差异与合作
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所忽视的个人主义和多元在九十年代后兴起的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中得到了发展。在信息爆炸时代，游走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我们迎来了第四次女性主义浪潮。如何联合不同的人群，在差异中探求合作道路显得尤为重要。
其实早在1984年的大不列颠，当矿工群体决定掀起最大一场罢工回应撒切尔夫人的强权时，那一年同志骄傲游行中的同性恋群体主动选择声援矿工，为他们筹集资金并带去温暖。经过误会与沟通，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阵营组成牢不可破的联盟。
被压制的少数群体，他们的处境以及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是孤立的，无一不关系着话语权背后的权利关系和阶级冲突。“权力不对任何事让步”，看清形式上的团结的薄弱，我们更应明白合作是艰难的，但不应退却。
参考资料：
1. Sonja, K. F.,(1979). Equal Rights Amendment Controversy: Two Worlds in Conflict.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 65 (1979), 275-288
2. 新田啓子 (2006) 「フェミニズム系批評②女とは誰か」 『現代批評理論のすべて』 (2009),96-99
3. Lara, Z., (2020). ‘Mrs America’ Depicts a Different Kind of Feminist: The Anti-Kind. The New York Times. Published April 10, 2020
4. Marlen. K., (2017). In the Cold War, Makeup Was a Weapon. Racked. Aug. 28, 2017
5. Margaret. W. F., (2020). Donald Trump Reminds me of Phyllis Schlafly. I’ll probably be seeking ‘Mrs. America.’ USA TODAY. Published April 18, 2020
本文作者
彦一
（从此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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